沉吟有時,沈默調整好自己的情緒道:「聽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。您說首輔當論道經邦、燮理陰陽,我十分的同意。然而我聽說,政事順則民心順,民心順則天地之氣順,天地之氣順才能陰陽有序。」
「不錯,一國之政順與不順,是調和陰陽的關鍵。民間有諺雲,家和萬事興。於一國也是同樣道理。」葛守禮終於忍不住直白道:「元輔準備實行大政,朝野也期待您實行大政。老朽以為沈公在朝,當行帝王之道,刷新吏治、與民休息,調和一下高閣老在位時的暴烈激進。現在要全面推行一條鞭法,雖然出發點是富國強兵,但此法弊端太多,恐怕會事與願違。」說著一臉懇切的拱手道:「元輔,請恕老朽倚老賣老。這種關係到國之根本的稅政**,實在是一動不如一靜,動則百弊皆出啊!」
「葛老的憂慮老成某國,但從嘉靖十年起,到現在已經足足五十年,推行的效果很好。」沈默淡淡道:「而且該出的問題,都已經暴露出來,這次推行的新法,不會讓人失望的。」
「那老夫倒要請教元輔。」葛守禮冷笑道:「這個法新在哪些地方?」
「還是葛老提問,」沈默淡淡道:「我來解答吧。」竟想讓堂堂首輔像下級一樣作報告,簡直是老糊塗了。
「也好。」葛守禮也意識到自己的失禮,歉意的笑笑道:「老朽正有一肚子嘀咕要請教元輔呢。」老頭年紀大了,稍稍喝口茶,整理下思緒,才問道:「首先,條編法講的是一刀切。全國一千一百多個縣,有山地、有水鄉、有旱田……還有林地、果園、棉田,有江河湖海里打漁的,林林總總這麼多,如何一刀切?」
「您老說的這些,正是條編法不得不行的理由。」沈默溫和笑道:「原先我在地方上當知府時,每到收稅季節就頭疼。好傢夥,就看老百姓肩扛手推送來完稅的東西。除了糧食,還有各種土特產,什麼紙筆墨硯、竹木藤漆、綾羅絲緞、鍋碗瓢盆,甚至還有鹹魚腌肉,收上來把倉庫堆得滿滿當當,就是不見銀錢。更愁殺人的是,我還得把這些東西,再解送給三十多個軍政機構,這個運送過程不僅要徵調大量勞役,三成損耗是最起碼……付出這麼大代價,可作用如何呢?一旦國家有事,朝廷用銀,除了糧食之外,這滿倉的東西都一無用處!國家需要的是什麼,是錢,是糧!而有錢就能買到糧,所以不收東西只收銀錢,這是利國利民利官的善政!」
「我沒說改收銀錢不好,」葛守禮搖頭道:「可一條鞭法是不論倉口,不開石數,只看每畝該銀多少!但地有貧富之分,上下等產量相差何止十倍?就算同一塊地,不同的年景差異也是巨大,一刀切能切得動么!」
「這個問題很關鍵,」沈默點頭道:「標準的決定權自然掌握在戶部手中。但這個折算標準不是恆定的,也不是統一的。當初太祖皇帝設立對應各省的十三清吏司,本意就是為了分管各省財政。然而在財政安排上出現了偏差,各省所收的賦稅,不經戶部直接解送往接收單位,結果戶部財權大空,只能當個國家的大會計。十三清吏司自然也就有名無實了。」
葛守禮點點頭,他是多年老吏,自然對這些來龍去脈十分了解,便聽沈默繼續道:「現在,是到了恢復祖制,讓十三清吏司發揮作用的時候了。內閣預備讓一個清吏司負責一個省的折納係數,不僅每個省不同,甚至要細化到州縣。法令頒布後,將由戶部侍郎分別帶隊,下到各省去,每府每縣的敲定。之後每年完稅前二月,由清吏司再次下到各省調研,根據實際情況,確定是比照去歲執行,還是有所增減。」
「這個……」葛守禮聽得有點暈,苦笑連連道:「首輔大人,恕我直言,雖然戶部是個大部,但要完成您的設想,怕是得再擴大數倍才行。而且還有個監管問題,您怎麼保證他們不會被下面人糊弄,甚至被他們收買了?」
「人數不是問題!」沈默一擺手,有些自得的笑道:「從隆慶元年開始的國子監改革,到現在已經六年多時間了……」
「原來元輔打得是這般主意。」葛守禮恍然道。所謂國子監改革,引子就是隆慶元年,南京秋闈監生之亂。當時沈閣老代表朝廷向監生承諾,給他們更好的教育和出路。回到燕京後,他提出改革國子監。
首先。在校的監生全部肄業後,將不再接受花錢捐監。只接收舉、貢、蔭三種監生,並將恢復祖制,以坐監積分與實習歷練磨練他們。學制定為四年,前三年以坐監積分,學習文化知識為主,待新科進士產生後,也會進國子監學習……不過人家就不必積分了。然後無論是新科進士,還是修滿積分的監生,都會被派到各衙門實習歷練,一年後按照各衙門、吏部、國子監給的綜合考評排定名次,進行分配。
當然為了避免有關係戶走終南捷徑,引起科場出身官員的不滿,沈默定下了嚴進嚴出的規矩。首先,各省督學要對所舉薦的監生負責,監生在校期間的成績、表現,將是考核其政績的重要依據、二是『坐監三年』的前提,是監生能夠修滿積分。如果修不滿,還得繼續念下去,最多六年修不完的,只能打回省里自己處理了。並且,最後一年實習的衙門,肯不肯給好評,還得看他們的表現。
就這樣,還引得朝野滿是怨言,那些已經從科場出來的,和擠不進國子監的舉子們,曾經許多人憤怒的上書,說這是亂法亡國!好在一來沈閣老是六首狀元,牌子又硬,加之又是朱元璋定下的規矩,這才沒有讓他們鬧起來。
後來,隆慶四年第一批監生畢業,又有人鬧騰,但在之前一年的實習歷事中,各部大佬們已經見識到了這些監生的過人能力,愛他們還來不及呢。於是高閣老一聲斷喝,這個世界安靜了……現在降妖鎮魔的門神已經回老家了,反對的聲音又起來了……「人手的問題解決了。」言歸正傳,葛守禮道:「監管怎麼辦?」
「這就得您老來辦了。」沈默朗聲笑道:「都察院也有十三道御史啊!」
「您是說?」葛守禮眼前一亮道。
「不錯,一道盯一省,出了問題立即參奏。」沈默笑望著葛老頭道:「既然您老這麼不放心,我就把監管大權交給您,你看那裡有問題,立即提出來,該整改整改,該處理處理,甚至某些地方暫時停止,你都有權決定,怎麼樣?!」
「啊……」葛守禮被沈默的氣度折服了,有些美好的情緒在胸中滋生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「因噎廢食要不得啊,葛老。」沈默輕舒口氣,笑容依舊和煦如春風道:「百姓為稅賦苦矣。方才說的納稅還是輕的,對老百姓來說,最大的麻煩是徭役。因為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,當官的賴不掉。徭役可就不好說了,修河堤、給驛站當差、整修道路,這都是徭役,累死累活完成了任務,還得給當官的行賄。你要是不給錢,他就大筆一揮——沒幹,下次接著干!你有意見?這事兒我說了算,說你沒幹就沒幹,你能咋地?百姓苦於稅賦久矣,再不改革,真要國將不國了。所以無論如何,咱們都得把這件事辦成辦好!」頓一下,堅定的揮揮手道:「為了避免法久則弊,我們要從一開始,就把規矩立好了,立完善了!」
「要是能嚴格按元輔說的辦,這事兒倒真有可為之處。」不知不覺,葛守禮的立場在漸漸鬆動:「但都察院能監管官員,卻管不了那些殲商……老百姓要完稅,得先把東西賣給他們,才能換回銀錢。平白讓那些殲商加進來,使百姓多了一重剝削,這也是老朽反對的一個重要原因。」
「穀賤傷農,這是無法根治的死結。」沈默嘆口氣道:「但百姓為完稅而出售貨物,是帶有強制姓色彩的,並不是買賣自由的市場行為。所以我們必須要保護農民,打擊投機倒把。」
「那麼如何去做呢?」葛守禮追問道。
「三個辦法。一方面,官府要通過常平倉,在糧價低的時候高價買入,調解糧價。」沈默眉宇間的殺氣一閃而過道:「另一方面,要嚴厲打擊殲商不法,對於在完稅期間哄抬物價的,以破壞國家稅賦**重處,輕則罰款杖刑,重則殺頭抄家!」
「也只能如此了。」葛守禮嘆口氣道:「希望嚴刑峻法能讓殲商收斂。」
「葛老,您是山西人,自然對晉商十分了解。」沈默也嘆口氣道:「應該知道,我大明絕大多數商人,都是誠實守信,視口碑為生命的。只要我們把工作做透做細,相信各個商會會出面阻止有人搞亂市場,把那些害群之馬趕出去的!」
「但願如此吧。」葛守禮點點頭,這一條算是通過了,又道:「我現在相信,這個法子,是很好很好的。但是能好多久,我還不樂觀。因為它受地方官員的素質影響太大。不是我抹元輔面子,秉承聖人教化,愛惜羽毛的官員不少,可千里當官只為財的人還是太多太多了,這些人能在高壓之下忍一時,但一有機會他們就伸手。」端起茶盞,卻發現早就喝乾了,他有些尷尬的擱下道:「一條鞭法施行後,舊的攤派並沒有消除怎麼辦?或者消除了又再生出來怎麼辦,百姓豈不是比原先負擔耕種?還有官吏的貪污問題,固然征銀有定數,可老百姓交上來,都是細碎銀子,地方上要熔煉成銀錠,這裡面會有損耗。但是多少沒有定數,多出來的都進了他們的腰包。」
「葛老確實把條編法看的很透啊。」沈默一邊給他斟茶,一邊讚賞的頷首道:「這確實是兩個難題,第一個還好說,都察院嚴加監管,一旦有稅外攤派,或者免費勞役的情況,立即上奏彈劾,查實後撤職嚴辦!」頓一下,他有些無奈道:「至於火耗的問題,民有福祉,官也有福祉……」覺著這樣的話,出自一個首輔之口,實在是不恰當,他便換一種說法道:「說難聽點,就是只有千曰做賊,沒有千曰防賊,我們把這個口子堵死了,他們又會去別處找漏子撈錢。不如就睜一眼閉一眼,把他們餵飽了,只要好好給我幹活,可以不追究。」說著冷哼一聲道:「要是拿了錢還不幹人事兒,那這些錢就是他們的催命符!」講起經權之道,沈默絕對是超一流的。
「虧老朽還自吹什麼陰陽之道。」葛守禮老臉羞紅道:「在元輔面前不過是班門弄斧,貽笑大方了。」說著有些蕭索道:「長江後浪推前浪,一浪更比一浪高,我們這些老人家,不服老不行啊。」
「此言差矣,有道是,家有一老如有一寶。」見葛守禮終於被說服了,沈默心中欣喜,隨手一頂高帽送出道:「我這個首輔當的是真真假假,最盼著有您這樣的老人家隨時提點著,才能不至於行差踏錯,成了國家的罪人。」
「大人哪裡的話,」葛老爺子果然開心道:「來之前我去看了楊維約。他對我說,大人乃不世奇才,說我一定會被你說服。我當時還不信,說我都倔了一輩子了,哪裡讓誰說服過?」
「是您老對後輩太好了。」沈默笑笑,面上現出憂色道:「公務繁忙,也沒時間去看看蒲州公,他現在怎樣了?」
(未完待續)